记得上大学的时候，受朋友之托给一户人家的孩子当家教。想起来都有意思，白天四处找人看看能不能从哪位老师嘴里弄出点考试题，或者拿出阶梯教室的建筑图和室友商量考试的时候驻扎何处最安全，而晚上却跑到人家给小孩子当老师去了。

小孩子养了条小狗，我对狗没研究，据说很值钱，是那种一见到猫就躲出老远的小小狗。还记得小狗有个庸俗的名字叫“贝贝”，当时真的觉得那名字很俗，不过现在想一想，它竟然和若干年后的奥运五福娃的老大同名哎。

我从来不喊它“贝贝”，我只是含糊地叫它“笨笨”。

我见到它第一天就和它结了仇。那天朋友带着我去“面试”，没想到面试的“考官”竟有一大堆。幸好我准备充分，来之前我特意到校文艺部借了一套五四青年装穿在身上，还弄了两片凹透镜架在鼻梁上，手上握着一把杜甫吟诗的扇子。总之，尽可能地把自己在学校里的尾巴藏起来。别说，这套行头很管用，先是坐在屋子最左面的小孩子的爷爷奶奶不住地点头；然后小孩子的父母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上下打量我，最后瞅瞅他们自己的父母也点了点头；小孩子看了看我，冲我竖大拇指，只评价了一字“酷”，然后就和他妈妈嚷嚷要一套和叔叔一样的衣服。我当场就给小孩子烧了我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，我严肃地纠正孩子：不是叔叔，是哥哥。

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同了我，唯独坐在最右面沙发上的“笨笨”提出了反对意见，冲着我一通狂吠，龇牙咧嘴，宛如见到了小偷进屋一样。我的朋友就说：奇怪啊，贝贝从来不对人这么叫的，平时见到一只猫都跑得远远的。

在外面，朋友讥笑我：还是狗的嗅觉好，一下子就把你的狐狸尾巴给闻出来了。我当场给了他一拳：换人！朋友无奈地说：肯给这个孩子上课的人中，你真的是最佳人选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个孩子在过去的2个月里已经换了8个家教了，所有人对那孩子都给出一样的评语：春天里的两条虫。

为了不断粮，我拿出我一生中最大的毅力坚持着给孩子上课。而我和笨笨的关系从来没有改善过。每次我只要一进屋，最先迎接我的就是它的狂吠，紧接着我就见到它那副充满敌意的嘴脸。我也不由自主地讨厌它，但是想想，作为人类一员的我，何必和一条狗斤斤计较呢？它叫它的，我教我的。

不过，终于有一天，它把我激怒了。那天我教小孩子一道数学题，讲到最后我都想把那孩子脑袋劈开了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。后来，我得出结论，孩子小时候头部肯定受过什么创伤。这个结论是我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想到的。我把一只脚伸到鞋子里时，发现里面很潮湿，我就把鞋举起来放到眼睛底下看，嘴里咕哝着：这鞋怎么湿了呢？小孩子这时却异常机灵地告诉我：叔叔，贝贝在你鞋里尿尿了。鞋子刚巧在我鼻子底下，果然我问到了一股异味。我大怒，昨天刚买的鞋啊！我回头就冲小孩子喊：告诉你多少遍了，不要叫我叔叔！盛怒之下，我一个趔趄，头部狠狠地撞在了旁边的墙上。

那天我愤怒极了，出门后我暗暗发誓：此仇不报非君子。不过，笨笨不穿鞋的，否则我一定喝个几大桶水找它算账。我开始留意笨笨除了怕猫之外还有什么弱点，功夫不负苦心人，真让我找到了。笨笨喜欢吃香肠，一看见香肠，就跟抽大烟的见到了鸦片似的。我心里高兴，终于让我找到它的致命弱点了。那天贝贝照样用狂吠招呼的我。它站在门口不停地叫，我站在门口不停地笑。我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香肠，蹲下来在它脸前晃。它不叫了，像我预期的一样，口水流出老长。我逗够它了，就把里面被我事先插满小辣椒的香肠塞到了它的口里……

后来我只要有机会就对它实施我的报复行动，比如趁人不注意踩一下它的脚爪啦，根据它的体重在香肠里放入适量的巴豆啦，拿一些猫的照片在它眼前晃动啦……之类的。不过我干的最多的是，我隔几天就在门口的孩子父母的鞋子里倒一些矿泉水进去，嫁祸笨笨随地小便。我的目的是弄走它，我不走，就一定要把它弄走，有它没我，有我没它。

这一招果然收到效果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，小孩子哭着告诉我：贝贝送人了，取它的人就在客厅里坐着。我心下一阵得意，心里说：人类就是比动物聪明，记住，作为一条狗，永远不要跟人斗。我在屋子里给留着鼻涕的小孩子上课。一会儿，我听到门外的告别声，我摁住哭着的小孩子不让他出去，继续上着课。大约5分钟后，我听到一阵隐隐的挠门声，还有好像是笨笨的哀鸣声。小孩子冲了出去，我也跟出去看。在门口，我看到小孩子抱着浑身湿透、满身泥渍的笨笨站在那里。笨笨平时的洁白可爱不见了，整个一副落水狗的模样，躺在小孩子的怀里不停地打着冷战。小孩子抱着笨笨就往屋子里走。这时取狗的人打着伞一脸苦笑地出现在门口，对孩子的父母说：贝贝从我怀里跑掉，我追都追不上它……

笨笨第二次被带走了。不知为什么，我心里也有些不好受。上完课后，我没管外面雨下得正大，准备早些回学校。我还没走出多远，突然，我停了下来。我看到墙角处一个泥团在蠕动着。我感到浑身一震，快步走了过去。我认出来那是笨笨，它的两条后腿不知道怎么不能动了，正一点点向小孩子家的方向爬着。旁边一辆车里下来两个人，嘀嘀咕咕的说：我感觉你好象是撞上了。另一个说：没有吧，我没看见。

笨笨还在向前爬，一边爬一边浑身颤抖着。雨越来越大，我看不清它身上是否有血迹，我只感到眼泪突然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。我弯下腰，把它抱在怀里，我看到它虚弱极了，不时地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哀叫。我是学医学的，我知道它快要不行了。我看到它的眼睛似乎还在望向小孩子的家。我扔掉手里的伞，用外衣把它挡在怀里，拔腿就跑。我找到一家食杂店，向老板买了那里最好的香肠。我拨掉外皮，掀开衣服，我发现它已经闭上了双眼，一动也不动。

我走到雨里，口中喃喃地说：你为什么要跑啊？为什么呢？我害死了你，是我害死了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