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大海深处，最难耐的是寂寞。

    南沙的确很美，大海也的确很美。然而，当你不是以旅行者的身份在此小住，而是坐牢般困在其中，日复一日相对无言，大海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虚无，像是一只长着针尖般牙齿的怪物。它龇着细细的牙，不止不休地啮咬，深入神经，深入骨髓，深入灵魂。那种痛苦难以言说，仿佛是一种不见血的“凌迟”，简直要让人崩溃和疯狂。

    第一次参加守礁的大学生曹斌启，在日记里记下了他真实的感受：

     一艘渔政船上就那20来号人，话说完了，脸看腻了，连天上飞过只鸟儿，都要盯住猜是不是双眼皮的。业余时间大家就想着法子找乐。开始是打牌，打多了也闷，又容易吵架，那就唱歌吧。会唱的不多，五音不全的倒是不少。在岸上连哼句小调都不敢，这会儿却抢着上台。一开腔，那狼嚎般的吼叫让人听了心里发瘆，一曲未尽，人跑了一半。

    歌唱得好的也有，轮机员老李算一个。有一年在南沙守礁，除夕夜，船上组织联欢晚会。老李喝了几杯酒，突然想起新婚的妻子，情绪来了就要唱歌。那一年刚好流行陈红的《常回家看看》，船上没有伴奏带，老李就清唱。唱着唱着，声音就哽咽了，每一个音符仿佛都湿漉漉的。就在老李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的时候，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，大家都在抹眼泪。有人怕哭出声来，抱着脸就往甲板上跑，好好的一场联欢晚会，就这样给他唱散了。

    后来，教导员规定老李不能在船上唱这首歌，再后来，所有人在守礁时都不许唱了。

     唱歌令人伤感，养狗多少可以解除寂寞。狗通人性，既可以当朋友，又可以逗乐解闷。林吉要船长曾带了一条狗，刚上船的时候，聪明伶俐，人见人爱。可才过了两个月，那狗每到清晨和傍晚，就要跑到甲板上看海，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，眼珠混浊，目光呆滞，偶尔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吠叫。这条失魂落魄的狗，最后竟然疯掉了，只好人道毁灭了事。

    在南沙养猪，猪的表现也很悲壮。

     有一次，35号船从广州驶往南沙。刚到半路，天就变得阴沉起来，厚厚的积雨云像一个重磅秤砣压在船头，船开始无规则地摇摆颠簸起来。没过多久，暴风雨便从天而降，狂风卷着豆子般结实的雨点，密集地砸向浪花翻卷的海面。渔政船一会儿跳上浪尖，一会儿滑进波谷，就这样航行了三天三夜，风浪才逐渐变小。

    这天，大师傅薛镇宝提着一桶潲水去喂猪。猪就养在后甲板的走廊里。南沙守礁，为了能吃点新鲜的猪肉，一般都会带两头生猪到船上养，也算是一项“民心工程”。

    猪饿了三天了。薛镇宝拍拍刚解开的猪笼，自言自语：“唉，做猪也不容易呀。”话没落地，窝在笼子里的猪猛地蹿了出来，把他撞了个趔趄，然后一阵小跑，咆哮着往安放舷梯的闸口奔去，到了那里，居然还回头望了薛镇宝一眼。大师傅刚来得及喊一声“回来”，那猪攒起四蹄狠命一跳，箭似地跳到海里去了。薛镇宝拍着舷板大叫，猪也从海里抬起头来，两只小眼珠血红血红的。

    “真想不通，猪的脾气都变得这么暴烈，不就是在风浪里关了三天吗？我们在海上一呆就是两三个月……”老薛十分震惊。

    渔政人守礁的故事很多很多，外人守礁就那么一次。有位青年作家跟渔政船去南沙，事先想得很美——南沙没有电话，没有饭局，没有灯红酒绿，没有闹市喧嚣，正好安心看书，用心写作。恰好他又天生不晕船，一路看海，看鸟，看鱼，很惬意，也很抒情。到了美济礁，又可以钓鱼、游泳、捡贝壳，更是不亦乐乎，心中暗喜：守礁过的是神仙的日子。

    一个月以后，作家开始有些寂寞了，但还不至于心神不安。这期间，他强迫自己看书码字，无奈灵感不来，对着键盘半天也敲不出一个字来。再过一个月，他开始昼伏夜出，白天睡觉，晚上邀人彻夜长谈。没人陪他说话就特别沮丧，喃喃自语，或半夜敲门，行为变得怪异无比。有人关心他，问：是不是熬不下去了？每到这时，他就洋洋洒洒地发表演说，说天才之所以为天才，文学大师之所以为文学大师，就是因为他们有异乎常人之处。凡此种种，无不逗得大家捂着嘴偷笑。

    70多天的守礁结束，回到广州的第二天早晨，作家给船长打了个电话：“船长，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老人，有女人，有小孩，还有树……”幼稚得就像幼儿园小班的孩子。

     这个作家不是别人，正是本书作者之一姚中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