蕙 子
已有 417 次阅读 2013-07-16 13:05 蕙 子
常州城里,居住着我的一位朋友,她的名字叫蕙子。
1980年冬天,我去南方出差,返京时乘坐的是上海至北京的火车。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穿紫色褂子的女孩。她圆圆的脸,弯弯的眉,一双眼睛像两颗又黑又亮的葡萄。尤其是那个微微翘起的鼻子,总是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,显得稚气和诱人。这会儿,她捧着一本英文的林格风教材在那念,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。我起身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脚,几乎同时,我们都习惯地说了声“sorry”,并随即相视一笑。她告诉我她叫蕙子,是外语学校的学生,去北京看望她的舅舅。她的父亲是省里的一位局级干部,“文革”中去了一个叫不出名字、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的农场,一去竟是三年。后来母亲也去了干校,半年才回一趟家,她只好每天拿着碗到大院里的机关食堂排队买饭。学校停课了,后来又复课。母亲回家,便有如一个美丽的节日,而节日总是短暂的。现在她父亲已官复原职。她讲得眉飞色舞,我在想,她那样小的年纪,却有了那么多的坎坷。分手时,我把地址留给她,欢迎她来我家做客。
那夜,我在灯下读书,周围一点嘈杂也没有,只有落雪的声音。有人笃笃敲门,声音很轻。开门看是蕙子,她只穿件单衣,头发蓬乱,缩在墙角瑟瑟发抖。蕙子告诉我她没有找到舅舅,钱包却让人偷了,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。我赶紧端出饭来,感觉到她饥肠辘辘的声音,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,让人想起书中“老饕”这个词。蕙子说她真的做了几天“卖火柴的女孩”,肆虐的北风几乎要吹尽她身上的全部热量。她用两分钱买了盒火柴,那一丝闪烁的火柴光晕在眼前跳跃,仿佛带来了缕缕暖意。我把母亲的一件新棉衣送给她,又给了她84元钱,这是我两个月的工资。我劝蕙子赶紧回家,否则她母亲会着急的。
谁知第二天母亲告诉我,蕙子白天又来了,拿了封“母病速归”的电报,说我让她来家里取200元钱。当然,母亲没有给她钱。
我找到蕙子住的旅社,服务员告诉我:蕙子是个骗子,她说能买到军装,结果骗走了许多人的钱,最后让人把衣服都扒去。昨天她收到封电报,现在或许还在火车站。我赶到车站,在站台上找到蕙子,她手里还捏着那封电报。我把200元钱塞给她,说:“你只有17岁,今后的路还很多,千万不要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。”蕙子哭 了,哭得非常伤心。
一直到等蕙子的信,一直也不见来。难道她还在继续骗人,抑或已经把我忘记?但愿只是把我忘记。那年我曾出差去常州,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,我推开客居的小窗,南方特有的湿润馨香扑面而来,我对自己说:去看蕙子吧。正如她所描述的,弯过一汪碧水,走过那梧桐树冠覆盖的小巷,我找到了红旗路20号。不过那是一个单位的仓库。我在门口张望了几下,还是没有进去(其实蕙子的家就住在里面)。我想那个地址一定是假的,不要自讨没趣。
又过了很多日子,蕙子终于来信了,还寄来了那284块钱。信上说:“她母亲病好了,她也进了一家柴油机厂。其实她的真名叫包兰,蕙子是用来骗人的名字。她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干部,而是一个二流子,很早的时候扔下母亲浪迹天涯去了。那284元钱不仅救了她母亲,也救了她自己,她现在已经是先进生产者了。
我马上写信给蕙子,向她祝贺,还希望叫她“蕙子“,那个名字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。这以后,我调换了许多次工作,蕙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,不论我们怎样地变化,书信总是依然如故地沟通着南方和北方。每到岁末,我都会寄张贺卡给蕙子,贺卡是紫色的,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花结,那是我精意挑选的。
记得那年的夏天很热,立秋的时候收到蕙子的一封信,她说我去了你住的城市,一个星期里,我曾两次去过你家,可惜你家一直锁着门。你家院墙的篱笆上开了一朵牵牛花,我把它摘走了。小时候总企盼能听到它呜里呜里的演奏,童年的希望多么像天上的小星星……
跟我一样,蕙子来了,又走了。读信的片刻,有种说不清的忧伤与轻松从心头掠过。人有时挺怪,和某人相处十年八年可能仍然觉得陌生,和某人邂逅途中却成了莫逆之交。不用说,蕙子永远是我的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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