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方来信
那天收到一封国外的来信,邮票上是一只戴皇冠的鹰。打开信,没想到是吴遥来的,他是我30年前在北大荒的朋友。
信上说他返城后真的当了海员,到过世界上许多国家,后来他做了大副,再后来又做了万吨轮的船长,现在他是中波船泊公司的中方代理,住在波兰的格丁尼亚市,有着一栋浅蓝色的小楼。30年前,我和他都曾有过当海员的梦,在世界各地以一种蔚蓝色的方式旅行。其实海员的生活是很乏味的,他说去一次美国,有十六七天的时间在大海中航行,看不见一座城市,一条船,一个人,甚至是一只鸟。在澳洲海边游泳,他遭遇过鲨鱼。在非洲赤道,他看到过绿色的太阳。在巴拿马运河,他数次遇到海盗,用他的话说海员的生活永远比最坏的想象要好,比最好的想象要糟。
他告诉我,他一直很想写信给我,可苦于不知道我的地址。于是他就托他的母亲找我的母亲,他知道我母亲在轻工业部做过打字员,最后终于得到了我的地址。他还记得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他的帮助,他当初说过,谁要是给他写一封信,将来他一定要回10封。我当时给他写过6封信,从现在起他要不间断地给我写60封信。读完信我笑了,我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模样,一定是穿着白色的制服,摇晃着水手宽大的肩膀,或许他说出的话都带有一股海味。
他是天津知青,大我两岁。在伏尔基河农场我俩住在同一宿舍,一铺炕七八个人,我和他紧挨着。那时我几乎天天有信来,他却很少有信,他父母文革中被专政了,因此感到前途渺茫,那些年写信、谈朋友是许多知青的精神寄托。同宿舍的人都觉得他整日神经兮兮的,总是爱翻弄人家的来信。傍晚收工回来,他先去场部取信和包裹,然后逐一送到每个人的手中。每次拿到我的信,总要自言自语几句,然后怏怏地说:“鹤立河又来信了。”其实那时我根本没有女朋友,那只不过是我杭州姑妈的女儿,在我们毗邻的一个农场插队。看他神秘莫测的样子,我也故意态度暧昧,让他羡慕我,我觉得很开心。
他很想找人说说话,可同屋里的人都不愿和他搭讪。有时他长时间地发愣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你。农场有一个叫刘银娣的上海女知青,平时喜欢唱几句京剧,他就缠着她唱“沙家浜”,一次竟去拉人家的手,吓得人家东躲西藏。一个风雨夜,他突然跑到前面的女宿舍,敲人家的玻璃窗,喊那个知青的名字,听女宿舍的人喊“快插门呀!”
有一回他挺认真地对我说,让我给他开个证明。“证明什么?”我有些茫然。“我要和银娣结婚,没有你的条子人家不同意。”他呆呆地说。我明白,他神经又不正常了。只好求助同屋的人跟他聊聊天,我抽身躲开了。我躲开的次数多了,他觉得我狡猾,便到处追赶我。
刘银娣的铺和副指导员挨着。那年夏天,副指导员回哈尔滨探亲去了,他半夜偷偷溜进女宿舍(知青宿舍都不插门),睡在副指导员的铺上,吓得人家大喊大叫。他逃跑了,黑暗中没有找到自己的鞋。女知青们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,打得头破血流。那年冬天,他被送到山上炸石头,一根钎子,一把榔头,一堆雷管和炸药伴他度过寒冷的冬夜。我一下觉得他变得那么可怜,假如那时我们多陪他说说话,或许他不至于这样。我送给他一本《鲁滨逊漂流记》,让他空暇时多看看书,我给他写信,鼓励他重新振作起来。
1975年冬天,他父母的问题得到了解决,他也被调回到天津。人们常说时间流逝,其实不对,时间是静止的,流逝的是我们。人到中年,岁月的轮子似乎也越转越快,于是免不了在夜深人静之时,想一想往事,想一想失去的朋友和友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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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山漠漠不见树。花落潇湘,寂寞终黄土。皆道留春春不住,烂柯归来秋已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