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比我年轻

    小时候，妈妈看上去很年轻，像是我的姐姐。左邻右舍，甚至连老师都怀疑我是被领养的。妈妈生我的时候还不满18岁，听说生我那天，她还在院子里为房东洗了一大盆衣服，然后才步行去天坛医院生下我。在以后的三年里，妈妈又接连生下两个弟弟，而且都是那位李医师接生的。李医师讲，妈妈真年轻。

   妈妈年轻时不仅人长得漂亮，舞跳得也好。每逢轻工业部举办周末舞会，总少不了她，上至部长，下至普通办事员都愿意和妈妈跳舞。过去跳舞是很讲究的，先是一个人在舞池里跳，一边跳一边找舞伴。一支曲子终了，再另择舞伴。妈妈跳舞的时候，总爱穿条黑色的带百合花的裙子，旋转起来像是绽开了无数朵百合花，煞是好看。那时后，凡是跟妈妈跳过舞的人，谁也不会想到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。

   60年代，妈妈多次出席全国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，还有机会和中央领导人跳舞。妈妈曾陪刘少奇、朱德、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跳过舞。

   有一年国庆节，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青年联欢会，周总理也来了。在青年人中间，总理愈加显得和蔼可亲。妈妈的胆子真大，在伙伴们的怂恿下，主动邀请总理跳舞，没想到总理欣然允诺。妈妈有些紧张，不小心踩到总理的脚，总理连声说：“不要紧，不要紧。”总理还问妈妈的名字，在哪里工作，今年多大了，有没有对象？妈妈告诉总理在轻工业部工作，22岁，已经有三个孩子了。总理听后朗朗地笑了，一个劲儿地摇头：“看不出，真的看不出，我还以为……哈哈哈……”总理那浓重的江北口音，谁听了都会感到亲切。你会觉得不是在同总理跳舞，而是在同一个普通人跳舞。

   妈妈多年来一直珍藏着一张照片，照片中的她穿件红色灯芯绒茄克，辫子上扎根黑头绳儿，胸前挂着奖章，笑靥里还露出了一缕童真。那是1959年妈妈在安徽省六安县下放劳动，被评为省劳模时照的，黄岩省长亲自为她佩带的奖章。安徽美术出版社还把妈妈的事迹编成了小人书，那年妈妈才24岁。

   过去，我们三兄弟都不愿妈妈年轻。我常常把妈妈的梳子藏起来，因为只要她的头发一乱，心里有种感觉，妈妈变老了。小时我最不愿意和妈妈一同上街，即便上街了，也是远远地跟在后面，这种观念一起持续到我参加工作。

   1972年，我在北大荒农场因公伤住进汤原医院，妈妈千里迢迢从西安跑来看我。先是郭大夫告诉我：“你姐姐来看你了。”接着是曲护士竟把妈妈说成了妹妹，弄得我哭笑不得。这一下成了爆炸性新闻，许多病友跑来看妈妈，反而使妈妈不好意思了，也难怪，我已经20岁了，妈妈还扎着两条小辫儿。同屋的病友欣喜若狂，把我高高地抛起来。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心里觉得美滋滋的，也就是从那时起，我转变了过去的观念。

   妈妈打了一辈子字，伴着那台老式的铅字打字机，度过了四十个春秋。每次去妈妈那里吃饭，还未进打字室，走廊里就传来咔噔咔噔的声音，像一曲美妙的音乐，记录着岁月的流逝。说来你也许不信，那台打字机早以破烂不堪了，可妈妈还是显得十分年轻。

    妈妈年轻时从不化妆，但自退休被返聘后，转变了这种观念。不仅染了发，还用起了高级化妆品，60 多岁的人了，又穿起了连衣裙，敢和年轻姑娘媲美。干起活来像年轻时一样，脚步咚咚咚，像一阵风，嗓门还是那么大，笑起来的声音还是那么脆，用女儿的话说，“和奶奶比起来，爸爸是老人了。”

   我写这些，并非是要吹捧妈妈一番，而是把我的思想转变过程告诉人们。如今，我们兄弟三人天各一方，大弟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教书，小弟在西藏工作，每次来信末尾都写上“愿妈妈永远年轻”。这是我们三兄弟真诚的祝愿。

  （这是我十几年前写的，做了些删减，也是父亲生前最喜欢读的。如今母亲78岁了，还在上班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