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个女拖拉机手

    夜很深了，电话铃骤然响起。对方直呼我的小名，这声音太熟了，我一下猜出是大车（车爱兰）。她告诉我：她和莫姐、张葆芬要来看孙玉兰，这是她们当年在北大荒时就定下的。

    大车是哈尔滨知青，极瘦小，一双眼睛常常眯成一条缝，像永远也睁不开似的。小时候她没坐过火车，总盼着有一天能坐坐火车，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。那年她终于有了机会，去了北大荒。张葆芬是天津老高三，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。她爱读书，偏偏又感情脆弱，书中有点儿悲戚的事，她的眼泪便会跑出来，一本书没读完，眼睛早已是红红的了。莫姐是农场当地人，又是车长，不过有一次开车耙地时睡着了，把家属区房山墙撞塌了，吓得好几天都不敢摸拖拉机。四人之中，孙玉兰最小，她哥哥先去了农场，一次修水利清理哑炮时，意外地被炸死了，她是去接哥哥班的。

    当年农场成立“三八”包车组，几个姑娘一齐把辫子剪了，留个男孩头，缠着老队长非要上车不可，弄得老队长哭笑不得。有一年东大甸子开荒，四个人都报名去了。那是块低洼地，灌木丛生，每当太阳落山，蚊群便一下冒出来，像云层和浓烟一样铺天盖地向人袭来，直往嘴里和鼻孔里钻。一个班次下来，嘴唇和眼睛肿得老高。后来队里决定放火烧荒并提前通知了莫姐，要机车转移出来。谁知莫姐记错了日子，发现荒火烧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。四周浓烟滚滚，火苗烧得灌木噼噼啪啪响，大车吓懵了，不知所措。莫姐很镇静，此刻惟一能自救的是打条防火带，她和大车一连打了三条防火带，然后两人静静地躺在地上。傍晚突然下了一场暴雨，熄灭了荒火，老队长领人找到了她俩，俩人满脸黑黢黢的，像刚画完的京剧脸谱。

    农场有个右派，在佳木斯农业学院教过农机。大家都不敢接近他，他只好忍气吞声，孤苦伶仃地生活。莫姐却天真烂漫地崇拜他的英俊和潇洒，不听支部的劝阻，决定嫁给他，于是有了一段石破天惊的爱情故事。那年冬天，落了好大一场雪，在那个能飘进雪花的小草屋，莫姐和他结婚了。婚礼平平淡淡，只给每个人喝了一碗白糖水。不久莫姐随他去了新建点，分手的时候，四个人依依不舍，一种难言的苦涩。

1972年夏天，天津市教育局来农场招教师，张葆芬要走了。晚上，莫姐从新建点赶来，四个姑娘来到白桦林，背靠着白桦树坐着，看着头顶那个圆圆清鲜的月亮。在一方水土，就要把根扎住，这是白桦树的品格，也曾是姑娘们的决心，可现在张宝芬却要走了。

1976年，孙玉兰也困退回北京，是顶替父亲的班，她父亲患了脑血栓，瘫痪在床要人照顾。

1979年知青大返城，走的前一天，大车又在东大甸子播了一次大豆，然后把机车擦洗得干干净净，哭着把工具箱钥匙交给老队长。

40年后，为了当年的那个约定，她们又重新聚到一起，真打心眼里为她们高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