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眼睛

    1970年夏天，我在红炉打铁时，一次意外的事故，我被溅起的铁水烫伤了左眼，住进哈尔滨市医大二院。几天后我的眼睛化脓了，那天换药时，我疼得大声喊叫。有人轻轻敲门，从门缝中挤进张女孩幼稚的脸，眼睫长长的，微微向上翘。那双眼睛与众不同，是蓝色的，像透明的海水。

    “你很疼吗？”女孩问，我点点头。女孩转身跑走了，一会儿抱了架手风琴回来，她拉琴时的样子很惹人爱，用小脚丫轻轻地打着节拍，眼睛盯着琴键，还不时抬头冲我微微一笑。温柔的琴声如水荡漾，让人不敢相信是十三四岁女孩拉的。拉完琴，她告诉我她叫柳卡雅，是妈妈捷涅夫斯卡雅和爸爸柳大连名字的组合，其实那双蓝眼睛已经告诉了我。卡雅问我是否读过肖洛霍夫的《静静的顿河》，我回答读过，印象很深，从那本书里我认识了哥萨克。她说她家就在顿河边上，可惜一直没有回去过。卡雅说话像放连珠炮似的，眼睛总爱一眨一眨的，倘若没有这双诱人的蓝眼睛，她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。忽然卡雅闭住双眼，靠在墙壁上，我问她怎么了，她说头疼，眼睛胀胀的，看不清东西。后来我才知道她脑子里长了两个瘤。

    那夜我睡不好了，那双好像清晨时分松花江水，水底能映出晴朗夏空的蓝眼睛常在头脑里闪过。我想起了一首法国歌曲《蔚蓝色的眼睛》，歌词早已记不清了，只依稀记得曲调。第二天我把曲子告诉卡雅，她很快会拉了。

    我的左眼由于脓肿不退，不得不直接注射青霉素，几个护士都按不住我。卡雅跑来了，又拉起了《蔚蓝色的眼睛》，我像根木头似的躺在那一动不动。还有一次针打在眼球的血管上，弄得我满脸是血，卡雅一点点为我擦，眼圈红红的。我告诉她这回真不疼了，她笑了，笑得那么开心。

    卡雅脑里瘤越长越大，而且刚好长在两个眼球的后面。终于她的右眼先失明了，接着是左眼，一对眼球渐渐地被顶出眼眶外，像核桃似的挂在脸上。我不想哭，可泪水还是落下来，流进嘴里苦涩涩的。最惨的还是卡雅的奶奶，泪水早流干了，每天愣愣地望着窗外，从日出到日落。我从没见过卡雅的父母，听卡雅说过她的父母在很远很远的大沙漠里勘测石油，那里长满了红柳和骆驼刺，我想一定是在塔里木了。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要摘除双眼，真知道了，能否经受住这惨痛的打击？

    卡雅手术那天，我采来一束鲜花，久久地守候在手术室外。卡雅被推出来时，双眼蒙着纱布，我把那束花放在她身边，她说好香好香，可我心里好苦好苦。现在轮到我给卡雅唱歌了，可一句也唱不出来，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常念的那首童谣：“下雨下雪，冻死老鳖。老鳖告状，带着和尚。和尚念经，带着唐僧。唐僧取水，带着大鬼。大鬼推车，带着老爹。”卡雅听了格格地笑。

    有一天卡雅的同学来了，带来了她新学期的课本，他们说今天是卡雅的生日。这消息被大家知道了，礼物摆满了桌子，其中许多是医务人员送的。我送给卡雅一个新书包，是在哈百买来的，又默默地为她包好书皮，其实这些她都用不上了。那天卡雅真开心，同学们把她打扮得像公主一样，卡雅戴着墨镜，透过镜片，我仿佛又看见那双美丽的蓝眼睛。

    不久我出院了，卡雅扶着墙壁来送我，她穿着红裙子和红皮鞋，还抱着那架手风琴，她答应过要用琴声为我送行。已经走出很远了，还能隐约听到那曲《蔚蓝色的眼睛》。

    几年后我探亲回京，特地去看望卡雅，邻居告诉我她全家已迁回了苏联。这以后我再没得到过卡雅的消息，但那双蓝眼睛却从未消失过。

卡雅，你现在生活得好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