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也说吃
已有 1174 次阅读 2014-06-14 17:57我也说吃
歪把子日志《吃》立意精妙,语言是歪把子一贯的诙谐幽默,从八大菜系联系到乒乓球中的吃球,可谓联想奇特妙趣横生,读之令人喷饭。可是今天就是这个“吃”字,堵在我的胸口,令我茶饭不思食之无味。原来是我食欲一向特好的八十岁老母,突然住医院,大夫不让吃饭了。
我母亲八十岁高龄体重有将近二百斤,患有高血压、心脏病、糖尿病,因便血住院。我作为儿子,每天负责给母亲送饭,根据母亲的口味,每天送到母亲病床前的饭菜,多以肉食为主,酱肘子、酱肉、排骨,临床的病友家属看着我母亲风卷残云般,将饭菜扫荡一空,惊讶地目瞪口呆。没几天大夫下令不允许我母亲在这样饕餮肉食,而只能喝米汤,又过了两天连米汤也不让喝了,只让喝些营养粉,又过两天,营养粉也取消了,每天就是靠输葡萄糖了。
原来检查发现,我母亲患有直肠癌必须手术,而要做直肠癌手术必须停止吃饭洗净肠道才能进行。而且这直肠癌也是吃出来的。我母亲好吃肉,且又便秘,肠道长期酝酿毒素,终至癌症发生。
民以食为天,我们这一代人,从吃五十年代的饭到今天吃二十一世纪的饭,吃的饭可谓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可是从我母亲八十年的吃饭中,又掺杂了更多时代的因素。
母亲年轻时时髦漂亮,五十年代时梳着两条大辫子,穿着布拉吉,骑一辆小轱辘女士红色自行车。1957年“三个代表”玩弄毂中的知识分子,23岁的母亲稀里糊涂地中枪成了右派。右派按当时阶级斗争理论定性,一分为二的哲学分析,无产阶级专政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、百分之五的敌人划分,自然从此不在人民行列而成了另类,人民的敌人专政的对象。我母亲一下子跌入社会最底层,不在被当人看待。工资降级,控制使用;单位里外人人见之侧面;家庭解体,净身出户。
我母亲生性乐观豁达,虽然遭此人生重大挫折倒也随遇而安,爱吃的本性依然如故。一个人就是煮碗挂面用的也是当时两毛六分钱一瓶最好的酱油。我当年还小,母亲有时带我出去吃饭,记得一次在西单,饭桌上摆着擦得曾明瓦亮的铜火锅,盘子里那么大条的鱼,让我之记忆犹新。困难时期,一次母亲把我从幼儿园接出来,排着长队买菜,然后去买劈柴,回到一人住的小房里,现生火和面包饺子,捞出来热腾腾的饺子放在我面前,鸡蛋韭菜馅的真好吃,那情景终生难忘。
文革狂飙,我母亲的处境更加艰难,她预感到大祸临头。收拾随身衣服,准备随时应付灾难的发生,我母亲还把钱藏进准备随身带走的挂面里,那知道红卫兵造反派连挂面都给抄走了。
十年后我终于见到了母亲。我上母亲单位要母亲下落,单位讲:只知道你母亲在郊区农村,具体在那个村子不知道。我又找到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,那位亲戚得知我的来意,一边掉着眼泪,一边告诉我母亲的下落。第二天一大早,我头顶月亮坐长途汽车直奔农村。终于在一所场院里,见到了十多年未见的母亲。在乡亲们招呼声里,那个我在熟悉不过的身影向我走了过来。一身旧旧发白的灰布衣服上落满泥土,挺直的腰板瘦瘦的身躯,四十多岁白净脸上还是那双大大眼睛,东北人特有的爽朗嗓门招呼着我。
我裹着厚厚的棉大衣、帽子压得低低的、一副大口罩上架着墨镜,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道:“我是单位外调的,有些问题回家里说吧”。我跟在母亲后面,沿着农村土路向着母亲家里走去,一路走母亲一路问我问题,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她,但我已经感到母亲已经有些疑惑了。
到家里当我脱下帽子口罩墨镜,母亲一眼就认出了我,母亲张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口里喃喃吐出两个字:“你是”?我也吐出两个字:“我是”。母亲完全没想到我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突然出现在她眼前,巨大的精神撞击完全把她惊呆了!突然之间母亲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场景:母亲突然转身冲出房门,跑向院子,冲出院门跑到村子土路上,向着苍天呼喊着:“我儿子看我来了”。母亲就这样呼喊着跑遍了全村。
1969年中央高层认为北京城里不能留有地富反坏右分子,没有任何手续将我母亲强行轰往农村。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弱女子备受凌辱举目无亲,无奈之下和当地一个农民结婚,生下两个女儿。贫困的生活首先就是没有吃的,日常饮食就是窝头、贴饼子、咸菜。调味品只有盐没有酱油。母亲后来对我说,看着那些在城里上班的人,她心里特别羡慕,她特别想能够像以前那样,回到城里上一天班,吃一天食堂的饭菜。
1979年,中央决定摘掉所有右派分子帽子,我母亲终于回到城里原单位上班。母亲终于可以好好吃饭了。安逸的生活强盛的食欲,使我母亲气吹似地胖了起来。这礼拜量身定制的裤子,下礼拜取的时候就已经穿不上了。吃到今天病也给吃出来了。医院为了给我母亲做手术也是伤透了脑筋。身体肥胖、岁数大、又患有多种疾病,光身体检查就将近一个月,最后专门开会各科协调制定手术方案。手术前夜,我陪在母亲身旁,紧紧攥着母亲的手。这次手术风险极大,我望着母亲的脸,大声说道:“妈,我问你一件事?”我母亲也望着我说:“你说吧,”我说:“当年反右时你到底说了些什么?”我母亲说:“我也记不太清楚,就是两句话,”我说:“两句什么话?”母亲说道:“一句说苏联红军在东北作风不好,一句说单位工会不起作用。”
我听我姥姥说过,苏联红军在东北,夜里经常出来调戏奸污妇女,老百姓家里都预备锅盆,遇有这种情况就敲起锅盆,大家听见就一起赶来相救。我母亲在当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。
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!就是这么两句话,就是这么极其平常,又确有事实根据的两句话,让我母亲吃了那么些年的苦,受了那么些年的罪。当初的执政者难道就是根据这么两句话就能把人定性为敌人,然后肆意凌辱那么些年,到今天还百般抵赖,拒不认罪,人性何在?天理何在!
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,当我母亲被推出手术室时,我冲了上去,紧紧抓住母亲的手。我听见母亲嘴里在说些什么,昏迷中的母亲嘴里喃喃地吐着一个字:饿。我冲着母亲的耳边大声说道:“妈,我知道,等您病好了,咱们就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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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眼晴有些湿润了,祝你母亲早日康复。
我的眼晴有些湿润了,祝你母亲早日康复。>
我一个亲戚,曾是国民党昆明空军医院的院长,文革时期卧轨自杀,他儿子千里到四川寻亲,见面亲人抱头痛哭,都是中国人的伤痛记忆啊。你有个坚强的妈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