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 月
69年秋天,我去了北大荒一个叫伏尔基河的小农场。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,伏尔基河静静地流淌,离河不远是一片桦树林,林子后面便是望不断的荒野在天空下伸展着,若没有视野尽头的那些依稀可见的山影,你简直想象不出荒野要伸展到什么地方。
那天正在宿舍里看书,不知什么时候门旁倚着一个十二三岁,拎着半桶牛奶的女孩,瘦瘦的,穿件红花小袄,两绺小辫轻巧地垂挂着。她的头微微低下,眼睛总是朝下看,轻声说:“买杯牛奶吧,这奶是刚刚挤下的,放了糖很甜哩。买一杯吧,一毛钱一杯。”她的话细细柔柔,让人的心境也一下变得软如溪水。后来知道,秋月是农场远近出了名的朝鲜族女孩,成天价日晒雨淋,就是晒不黑,淋不萎。脸盘白白净净,眉眼清清亮亮,一笑起来,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。
这以后,秋月常来我宿舍玩儿,还常帮我挑水烧炕。有时我把书中的故事讲给她,她坐在那静静地听,有一点点儿悲戚的事,她的眼泪就会跑出来。那天秋月拾来几枚野鸭蛋,她小心翼翼地敲破一头,把蛋黄蛋白倒出来,用清水把里面洗净,再捉两只萤火虫装在里面。夜晚,萤火虫在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,像天上眨眼的星星。
有一次秋月捉来两条鱼,她用干树枝燃起篝火,然后把鱼用河泥裹了放入火中,待河泥浇得漆黑干裂时,就取出来剥开,抹上盐吃。现在想起来,还忍不住流口水。
那年麦收结束的联欢会上,秋月表演朝鲜长鼓舞,她穿着雪白的裙子,长长的领带飘飞,两只小手灵巧地击打着,还露出细细白白的牙齿笑个不停。我惊叹,她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小天鹅。第二天秋月领我去她家,什么都觉得稀罕,挺大的房子没有门,只有推拉的窗户。院里放着几口大缸,却不是用来腌酸菜的,缸内装满了皂水。秋月一家穿得全是自织的麻绸布,小衣裳大摆裙,男女都是一袭白。白衣裳很不耐穿,脏了就浸泡在缸中,数天后才搓洗,这样浆洗出来的衣服白中透蓝,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幽香。
在北大荒一下呆了4年,4年的岁月加起来是一条长长的河。每逢下雨落花时节,便会无端地想起秋月,听人说思念一个地方,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你常思念的一个人。那年特地带着女儿回伏尔基河看看,进了农场便见横在路口的一排房子,那是当年知青的食堂,已经变成了家属宿舍,现在的主人对当年知青的情况一无所知。在队部,见到一群准备下地去的妇女,她们疑惑地审视着我,竟然有两个人认出了我,在笑声中还说出了我的名字,还告诉我秋月现在是妇女队长。在农场住了几天,天天早上听见她在广播里喊人的声音:“××注意了,今天上午飞机要给你家的稻田撒药。”“××注意了,下午丈量你家的果园。”内容五花八门,宅地纠纷、婆媳不合、计划生育放环……她都要管。
晚上实在难以入睡,只好默默地看着窗外那一钩残月,听着叮当叮当响的牛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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