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千年的雨湖公园)
汽车驶离长沙,在高速公路上疾驰。我和表弟国庆之前去湘潭寻根,那里是我们的母亲董氏姐妹的祖居之地,也是我祖父与父亲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。
退休闲下来,难免怀旧,我们家族四代,从同治维新至今一百六十多年,历经兴衰,自己这大半生,也足够坎坷,应该写下来,对自己的一生也算有个交待。于是,不顾年近古稀,走访故地,寻根问祖。
湘潭我前年底便去过一次,只凭几个地名,寻寻觅觅,一片迷茫,天公也不作美,飞雪中夹着冰雹,寒气逼人。归来路上,油然想起母亲养育我们而承受的艰辛,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,心中一热,泪水涌上眼帘,信笔写下了这几句:
一为寻祖去长沙 寒雪夹冰漫天涯
瞻岳曾留先人迹 雨湖何处是董家
雨湖街是一条明清时留下的老街,听父亲说过瞻岳门城楼内,左侧约一百米就是母亲家,可惜那个地段现在立起了几座白色小楼,在老街古旧灰暗的建筑群中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城墙抗战时拆掉了,这里的老住户说:“小白楼前原有座节孝牌坊,文革中被砸掉了,上边的石狮子摔成了白色碎块。”
(明清雨湖老街)
母亲的家里外两间平房,她祖父是武秀才,每天都要到离家不远的文庙前大坪习武射箭,尽管那时大清军队已经装备了洋枪洋炮。祖父故去很早,我母亲五岁时,她当店员的父亲也去世了。高高的瞻岳城楼,沉重的节孝牌坊,幽深的夫子文庙,过往的县衙官吏,母亲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,应是受够了“礼教”的熏陶,三十岁时,她被有了新欢的父亲遗弃后,便从未与其它男子有任何过往,董家三代妇女均成了封建礼教推崇的“节妇”,或许这就叫宿命吧。
(孔子文庙)
湘潭大革命时期的农民运动开展得很激烈,文庙那块大坪是集会的地方,农会在那杀了“土豪劣绅”晏容秋 ,三个月后,“土豪劣绅”引来许克祥的军队,又杀了领导农会的GCD领袖杨昭植,而杨昭植自己也是当地大地主的儿子。我母亲当时是贫民职业学校学美术的小学生,各班每人发一纸党证,全都是GCD了。农民运动被镇压后,社会上流行的歌谣是:“巴巴头,万万岁,条巴鸡婆遭枪斃。”那意思是:妇女盘起的巴巴头,万年不能变,留短发的女青年闹革命,便要遭枪斃。
就在这个贫民的小屋里,八十二年前,年仅十三岁的父亲,奉祖父之命前来相亲,在母亲姐妹俩中选一个做提亲对象,当时父亲相中的是正在锈花,比他还大两岁的母亲。那时的母亲,秀丽端庄,生性温和,应该算是易受长辈赞誉的女孩。临走时,作为媒人的徐家女教师还要走了母亲画的仕女和花卉。
听母亲说:那一年,她家的并蒂莲头一次开放。
一年后我父母成婚,当地有个风俗,新娘子第二天早起,要用新泡发的毛笔写一个福字,这叫“发笔”,习过颜体的母亲在张开的红纸上,执笔悬肘写了个大的“福”字,端秀厚重,老祖父与家人纷纷夸奖。那年代当儿媳是没什么地位的,特别是一个嫁到富家大院的小家碧玉,但母亲待人接物的温良恭俭让,又总在别人危难之时给以援助,尽管她大半生自己过的都是穷日子。所以,母亲这辈子一直都受到族人的尊敬。
似乎是寻找那个年代的标识,我特别想找到的是瞻岳门与节孝牌坊的图样,终于从一老先生那里得知,牌坊可查光绪版的湘潭县志,但瞻岳门的样式只鲁班殿浮雕上还有。去图书馆把县志借了出来,一幅城区立体图上,清楚的画出了瞻岳门内节孝牌坊的形状,那是一座三檐四柱的石雕建筑,高高地立在低矮的老街建筑中间。
(光绪年间湘潭县城图)
第二天离开湘潭前,看到了鲁班殿墙上的浮雕,古城方园不足两平方公里,瞻岳门城楼是双层重檐,虽不算高大,倒也不失雄壮威严,城门外是西部繁荣的商业街市,城门内则是县衙、庙宇、书院、兵营,瞻岳门是古城当年最重要的出口。拍照留影,了却了一桩心愿。
(鲁班殿)
(左侧为瞻岳门城楼)
在光绪年间县志中的全城俯瞰图上,我还找到祖父工作的怡和码头,那时叫周家码头,后面便是十二总周家巷子,这里有父亲的出生之地“徐贤志堂”。同冶九年,读过几年私塾的祖父,一十五岁,一把雨伞、一袭长衫,从湖北偏辟的乡村来到这里,那正是洋务运动方兴未艾之时。1900年,英资在湘潭设立怡和船运公司,祖父从“跑街先生”一直做到公司买办,因此发了财,但后来投资挖矿失败,1929年去世后,剩余的资产,也被我祖母挥霍一空。每到年三十,要账的上门,祖母与父亲外出躲债,留下母亲独自与债主们周旋。
(怡和码头原址,露天茶馆的老板祖辈在此摆渡)
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,正在医学院读书的父亲提前半年毕业,开始了八年的抗战生涯。在国家危亡的关头,我们这个家族所有适龄男子,都奔赴了抗日前线,战前他们有的是青帮老大,有的是燕大学生、黄浦军人,偷卖字画换鸦片的三伯战死淞沪战场,还有一位堂兄是参加过武昌首义的高级军官,武汉黄鹤楼下的蛇山,至今还保存着他作为抗日将领的纪念馆。
如今,怡和码头、徐贤志堂不复存在,永存的是湘江奔腾不息的波涛、雨湖岸如烟的翠柳。拍摄了一位湖边的垂钓者:人与树都是黑色的剪影,下方是微风吹皱的湖水,不远处几朶盛开的荷花,还有荷叶上随风摇动的水珠。千年的雨湖,一直都会有这样的垂钓者。
中秋之夜回到北京,母亲像前两盏长明的莲花灯,静静地闪烁着淡粉色的光芒,奉上湘潭带回的香火三柱,默默祝福,我在母亲的关爱下生活了六十二年,虽经历磨难,而最终平安地走了过来,心中无限的感念,母恩难忘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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